又半个小时后。
站在白鹄新开设的“病房”门口,安可希唇角微抿,伸手想敲,却又踌躇。
所谓“病房”,实际也就是间放着两张简易床铺的房间而已。说起来,还是在白鹄的坚持下才建起来的——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治疗师,他坚持领地里除了有医务室和药房外,病房也必须安排,以备不时之需。
话虽如此,这病房设立至今,起到最大的用途似乎也就只有供偷懒的快乐人躲着摸鱼,以及供领地里的两名医师休息。
……直到今天。
回忆起不久前从谢熔金她们那里听到的事,安可希暗叹口气,心情愈发复杂。
——“诶,你说贼能打……哦对,大佬你当时都听不到了。”
——“他受伤了!用符文枪打了自己肩膀和腿……嗯?为什么要打?因为他那会儿好像也被污染了,小腿上长出了一只眼睛。可吓人了。
——“嗯,对,他打了自己的小腿,就是为了打掉那只眼睛。嗯?那为什么要打肩膀?这我不知道,忽然他就动手了。”
——“那场景蛮可怕的,血流了一地。当时谁来着,还让他赶紧放弃签证,这样就能直接回空间休息。他死活不愿意……”
——“没办法,你们领地的幽老师就只能上去给他急救,又设法把人抬了回来……然后就被用手推车,一路推到‘病房’去了。”
“……”
回忆结束,安可希克制地闭了闭眼,再次做了个深吐。
终是下定决心,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门。
门内很快传出声“请进”,安可希顺势推门而入,门打开的瞬间,首先印入眼帘的,便是一具缠着绷带的身影。
脑袋、脸颊、肩膀,处处可见伤口缝合的痕迹,一条胳膊用木板固定着,吊在胸前。或许是因为身体也有伤的缘故,连上衣也没法穿上,只能松松披在身上,露出腰上的层层绷带,收得很紧,勒出精瘦的腰线。
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打满补丁的漂亮人偶,明明平时看着那么强大又令人安心的一个人,这会竟给人一种快要支离破碎的感觉。
看得安可希一时沉默。而对上她略显惊讶的目光,对方明显也微微一怔,苍白的脸上旋即露出一抹笑容:
“安领主好。”
“是来看望贼能打先生的吗?他在里面隔间,不知道是否醒着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安可希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腰上的绷带,“你还好吗?看你包得很严实的样子。”
她对骁勇法师的印象,只停留在他被黑化精神医师揍趴在地的时候,之后失去视觉时,听见许镜说他又起身参战,还以为问题不大,没想到居然伤得这么严重。
“多谢关心。都是皮肉伤而已。”坐在床上的骁勇法师冲她颔首,“还得谢谢您,容许我在此处接受治疗和休息。”
“没事没事,你别想那么多,先好好休息吧。”安可希赶紧道,示意他先躺回去。
骁勇法师是和kp一起来的,想要回自家领地,只有等对面在约定时间开了传送板才行。而且看他这待遇,想也知道,肯定是被kp当王牌主力喂大的。如果送回后意识空间,虽然伤口会复原,但相应的等级也会清零,对他们来说也很不划算。
安可希现在只庆幸,还好自己之前就把治疗师接了出来……不然光靠一个幽老师连轴转,也不知道应付不应付得了。
思及此处,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对方腰间的绷带。骁勇法师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眼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
“在下学艺不精,没帮上什么忙,反而被伤成这样,真是让您见笑了。”
安可希连忙摆手,刚想说些什么,还没开口就听房间深处一个声音传来:
“安啦,那种浑身上下都透着邪性的玩意儿,你打得过才是怪了,也不用太当回事了。也不必说什么学艺不精……”
“毕竟你身上又不止那一个毛病。比这严重的缺点多了去了。”
“……”
里面的人话音落下,外面的人陷入了沉默。
过了会儿,方见安可希不好意思地抬了下唇角:“抱歉啊,他……你不用太在意。”
“没事。习惯了。”骁勇法师无所谓地摇了摇头,“看来他醒着,您快进去吧。”
说完就从床头拿起一块紫水晶制成的静音符文石,自觉挂在了自己床头。
“……好的。”有些歉意地再次冲骁勇法师笑笑,安可希跨进屋内,快步朝着右边走去。
说是“隔间”,实际隔开两张病床的,只有一片帘子。用的是安可希当初从奇迹商会那儿捡回来的窗帘布,做了个简单的改装,用来将病房一分为二。
为了确保休息质量,白鹄还给安可希打了申请,在帘子的内外也都挂上了紫水晶静音符文石——当然,从方才那动静来看,这东西有没有效果,估计还得打个问号。
撩开帘子,正对上贼能打招牌式的灿烂笑容。
“领主好啊!”倚在床上贼能打兴致勃勃地与她打招呼,因为动作与绷带的限制,只能前后摇动手腕,看上去活似一只招财猫。
……不,还是算了吧。
安可希深深看了他一眼,觉得想出这种比喻的自己,或许该和招财猫道个歉。
毕竟招财猫看上去可爱多了。
再仔细看了看贼能打身上的伤势,安可希又不由蹙了蹙眉。
谢熔金曾告诉她,贼能打打伤了自己的肩膀,所以当她看到对方身上那圈从左肩一直绕到腰上的绷带时,并没有感到意外。
……当然,心里还是难受了一下的。
可谁能告诉她,为什么贼能打的腰上也缠着层绷带?
还有那腿……不是说只打伤了一条腿?
望着贼能打两条同样夹着木板,还被高高吊起的腿,安可希一时有些傻眼。
“你头也受伤了吗?”忍不住凑近些许,安可希俯身看了看他额发下的绿色布条,更是一脑门子问号,“而且为什么这个是绿的?”
贼能打对此倒是回答得很干脆:“因为我觉得绿的好看。”
安可希:“……”
似是意识到了什么,她轻轻吐出口气,直起了身体:“别告诉我你头上缠这一圈,也是为了好看。”
贼能打眨了眨眼,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。安可希忍不住拍了下额头。
安可希:“那你的腿……?”
“伤的是右腿。”贼能打实诚道,“可你不觉得这种把腿吊起来的姿势真的很酷吗?”
安可希:“……”
安可希:“那腰?”
“你就说你进来时有没有盯着外面那人腰上的绷带看吧。”贼能打那叫一个理直气壮。
安可希:“……”
好吧还真有。
但这不是你闲着没事把布往腰上缠的理由!
“这都谁帮你弄的……白鹄吗?”安可希简直不敢相信,“他居然还真搭理你?”
“他本来不想理的。”贼能打倒是不掩饰,“但我和他说,如果他不给我缠,我就自己再补一枪,有理有据地让他给我缠。”
安可希:“……”
决定了,回头就和息流说一声,做一批“不许医闹”的标语,给所有的医疗场所都贴上。
包括贼能打的房间。绝对值得单独贴一张。
再次扫了眼贼能打那伤痕累累的模样,安可希又不由闭了闭眼。她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,明明都是战损,怎么别人家的是美强加惨,她家的就像脑干缺失……
“你这,确定只是装饰,对吧?”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戳了戳贼能打头上的绿绷带。发现对方不闪不避,当即眼神一变,指头一弯,冲着对方脑壳就是一个毛栗子。
贼能打“啊”了一下,转头瞪大眼睛看她:“你干嘛,我是伤员!”
“我知道啊。所以才要检查一下你脑壳有没有事么。”安可希理直气壮,顺手又曲起手指敲了几下,嘴里随着敲击的节奏蹦字,“毕竟,没事,的话,你缠什么,绷带啊!”
说完终于收回了手,盯着贼能打看了片刻,又轻轻抿了抿唇。
“还打自己。你怎么想的啊。”
“……?”正给自己揉脑门的贼能打动作一顿,看她一眼,旋即“诶”了一声,“你都知道了啊。”
“嗯。”安可希应了声,拉开椅子坐下,“她们说你被眼睛寄生,打伤了自己。”
“剧透。”贼能打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,“亏我之前还打了好久的草稿。”
“请不要在无谓的事情上耗费脑细胞。”安可希看上去毫无对病人的怜悯。贼能打瞟她一眼,叹了口气:“那你不是都知道了吗?那眼珠子,宙那幽无的意识化身,都寄生到我腿上了,总得想办法打掉吧。又不是吸血虫,能用手抠下来。”
“那你肩膀又是怎么回事?”安可希看了眼他包得严实的右肩,“我去找过白鹄了。他说你肩上的伤口比腿上更严重。”
贼能打:“……”
缓缓眨了眨眼。又过一会儿,才见他再次笑起来:
“不打我自己……那打谁啊。”
……?
尽管心里早就有所猜测,听到贼能打这么说,安可希心里还是微微揪了一下。
“你其实可以回到后宫。”她低声道,“像那精神医师,回去后不就好了?”
就算当时处在被控制的状态下,没法做出放弃签证的决定;至少在解决掉眼球之后,可以先回去好好休息——这样好歹能好受些罪。
虽然这家伙一直一副思维广又快乐多的样子,但安可希看得出来,这傻子多半还在疼着。笑的时候脸都紧绷着。
白鹄也说,因为用的有伤害加成的符文钢珠,两个伤口实际都有点严重。治疗的时候还得先把钢珠挖出来,想想就疼。
贼能打却一派坚持:“我不回去。又没到非回去不可的地步,我干嘛要回去。”
听得安可希一阵无语。她现在是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打架时把脑干打掉了:“没说一定要你回去。我只是觉得那样对你来说会更轻松……”
“而且我还没升过级,回去的话损失也小,是不是?”贼能打早有预料般看她一眼,身体往下滑了滑,“然后呢?你还会再接我回来吗?”
这算什么问题?
安可希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,刚想说话,便听贼能打又自言自语般道:“你会接。可不会立即接。”
“解除签证,等于已经浪费了一个签证和一笔费用。再接我出来,还需要额外的支出。那你投在我身上的开销就要比其他人大了。而且我并不是什么‘人权卡’,如果资金有限,这笔支出的优先级就一定不会高。”
“况且领地内最近又多了不少人口,之前从外面的食物也消耗得差不多……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一份资源消耗。所以出来的名额是有限的。而后宫内还有两个符文师没出来。还有防具商、磁力术士什么的,听着也很有用……”
如果和其他人回到同一个起跑线,他真的不确定,自己还有第二次被优先选择的资格。
所以他宁愿不回去。至少在外面,一切都是确定的。对他而言,这样就够了。
“……”安可希闻言,却是陷入了沉默。
说实话,她很想反驳。然而仔细一想,她却不得不承认,贼能打的猜测其实没有错。
就像贼能打说的——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,需要盘算的东西太多了。多到有时候,个人的情感偏向,都需要往后排一排。
“但我肯定会接你出来的。”安可希抿了抿唇,低声说道。不知为何,竟有点心虚,“肯定会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贼能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再次笑起来,脑袋往后一靠,“抱歉啊领主,这算是我自私。但我不想再回去等着了,一点也不想了。”
“顺便跟你坦白个事儿——但先说好你不能因为这个把我送走。”
贼能打偷偷看了眼安可希,低声道:“这不是我第一次想攻击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安可希垂眼看着指甲,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,“是在奇迹商会那次?”
“对……嗯?!”这下,轮到贼能打傻眼了。安可希抬眸看他,忍不住嗤了一声:“你当我傻的?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?”
贼能打出现反常,以及频繁去找幽老师,正是在从奇迹商会回来之后;幽老师虽说没有透露具体原因,但也说过,贼能打做的事对她自己有益。
更何况后来贼能打自己也透露了,找幽老师是为了把“选择领主”这个念头刻进DNA……再回想一下当时在奇迹商会时,贼能打以手捂着枪口还略显恍惚的样子,很容易就把一切都串起来了。
只是安可希觉得事情都过去了,再加上对贼能打和幽老师的信任——当然主要是幽老师,就没太追究。随它去了。
“……”贼能打听完,却是真的傻了。
“您这领主当的,还真是……心够大的。”他小声说着,面上竟是难得露出几分无措,片刻之后,又自我调整般地深深吐出口气,旋即耸了耸完好的右肩。
“其实那次之后,我也想过,要不要干脆放弃签证回去待着。毕竟,谁知道那种事以后还有没有啊。万一我哪次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呢?”
“可你不想回去。”安可希现在已经大致摸清他的思路了,“你也害怕告诉我后,我会直接送你回去。”
所以情愿瞒着,然后偷偷找幽老师,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打了个思维钢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