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槿汐却打量了一番她,又进去通禀了一声,才放她进去。殿门关上,甄家人看到来人,都起身准备行礼。
浣碧没有叫停,也没有上前扶起他们,只是轻声道:“许久不见了,父亲。”
甄远道颤了一下,险些摔倒在地,浣碧又看向甄母,见她瞳孔轻颤,却并没有太震惊,倒是甄玉娆已经怔在了原地,瞧着受的打击不小。
内殿陷入了沉默,浣碧见他们一个都不开口,继续道:“不知父亲可还记得我阿娘呢?我那年虽然才五岁,但阿娘的样子却深深刻在脑海里,怎么也忘不了呢。”
甄远道眼神躲闪地看了一眼甄母,见她似乎早就知道了,才看向浣碧:“自然是记得的。”
不过三年的时间,甄远道老了许多,他在去宁古塔前便被鼠疫折磨,去了之后又日日在严寒的环境下挣扎求生,年前又大病一场,险些丢了性命。
现在的他,两鬓斑白,胡须也是灰白的,脸上堆满了皱纹,眼里死气沉沉,背也驼了,周身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宁折不屈、清高自傲的气息,只有颓败、衰老和丑陋。
浣碧原本有满腔的话要质问甄远道,可看着他如今的模样,忽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。阿娘在她的记忆中,一直都是温柔又美丽的,即使最后病入膏肓、骨瘦如柴,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,瘦削的脸颊上永远都是温和的笑意。
而且阿娘是那样好的女子,她从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女儿,临死的时候她也只是说“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”,只是她没想过女儿的生父会如此狠心,也没有机会再为女儿做些什么。
浣碧看向甄母和甄玉娆,几年前她们入宫见甄嬛,她也是在场的,那时候的甄母雍容华贵、温文尔雅;甄玉娆天真可爱、聪明伶俐。可如今甄母头发花白,满脸的疲态;甄玉娆不过十六七岁,眼里却一点光亮都没有,一双手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。
浣碧忽然笑起来:“从前我以为你只是对我和阿娘狠心,如今看来,你其实是最自私的人,你的妻子和嫡幼女,你也对她们一样狠心啊。”
甄玉娆没有听她说话,甄母却是听懂了的,她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,避开了甄远道看过来的视线。
“甄夫人,我阿娘最初并不知晓他有家室的,”浣碧叹了口气,“我在甄府能平安度日,虽是他暗中照顾,可若没有您许可,想必我也不会太好过。”
她鼻子有些酸:
“我说这一句,也只是想为阿娘解释一二,她是罪臣之后,身份敏感,待发觉他有家室时,已经被我绊住脚,无处可去。无论如何,我该多谢您的,对丈夫外室的女儿,能做到如此,是极大的恩德了,真要算起来,比那个把私生女给嫡女做奴婢的人要仁慈、善良许多。”
“其实我不叫浣碧的,我阿娘给我取了名字,她说,你是何明月,要像月亮一样,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,可惜我当年不过是五岁幼童,只能任由亲生父亲摆布。甄夫人,打破了您夫妻和睦的表象,真的对不住。”
甄母终于开口了:“你阿娘一定很爱你,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,你们母女也不过是受人摆布罢了。至于夫妻和睦?本就是假象,迟早有一日会破裂,有什么对不住的?”
“父亲。”浣碧收回视线,又看向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,“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,您给我取名浣碧,将我作为您另一个女儿的奴婢,如今想来,还不如在那时候让我自生自灭,哪怕是随阿娘去了,都比长成这可笑又矛盾的样子要好得多。”
“但我也要谢你,你的薄情寡义、自私虚伪,我都看见了,如今醒悟也不算晚,我会带着阿娘那一份好好活下去,至于你,既然没尽过父亲的责任,也不必觉得我们是父女了。”
“五岁那年,你给我取名字时,我其实想告诉你,阿娘给我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。如今看来,是你不配听,浣碧这两个字,我还给你,这是你唯一给我的东西了。”
她看了一眼甄嬛,冲她一笑,转身朝外走去,快到殿门时,她说:
“从今往后我是何明月,是阿娘一个人的女儿,我对你们甄家早已仁至义尽,昔日的主仆之情、这些年在甄府长大所受的惠顾,我做的事情也足够还清了。”
殿门吱呀一声关上,内殿再一次陷入沉默,甄嬛几度想开口说话,却又不知能说什么。何明月冲迎上来的流朱笑了笑:“流朱,我走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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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碎玉轩见过甄远道等人后,何明月趁半夜用冷水浇遍了全身,第二日便起了烧,抱病撤了绿头牌。
她靠着甄嬛得了“盼常在”的位份,如今正主回来了,她只需借这个机会将绿头牌撤下,以后估计都不会有再挂上的机会了。
毓贵妃和敬贵妃把后宫管的很好,无宠的低位嫔妃也不会被随意克扣份例,何明月从前是做奴婢的,便是甄嬛多宠了几分,也是远远比不上主子的,常在的份例也够用了。她也不习惯有人伺候,便将内殿的人都打发出去,叫他们照旧挂着一等宫人的身份,在碎玉轩躲闲,也算是皆大欢喜。
从此以后,后宫里的争端和她再无半分关系。
何明月又把自己余下的月例拿去换了许多书,诗词歌赋、人文地理,甚至是佛经,她都换了不少,每日就坐在桌前写字念书,累了便在廊下坐一会,绣些香囊绣帕之类的,有时也自己动手做衣服。
五岁那年,她没了阿娘,此后的十多年里都被迫在“甄府奴婢”和“甄府女儿”两个身份间拉扯,她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也错把许多虚妄的东西当做自己的救赎。
二十岁这年,她终于脱去了浣碧的枷锁,重新捡起了属于何明月的人生;也是在这一年,她终于明白了从前的执念都是虚妄,真正过好自己的生活,才是她想要的、也是阿娘想要的。
何明月甚至开始畅想,等皇上哪天驾崩了,她是不是可以去求一求毓贵妃,让她把自己放出宫呢?她也不让她为难,就说是去甘露寺为先帝祈福,给她辟个院子住着,她可以为阿娘供奉牌位,还能时时点一盏长明灯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甄远道的信送了进来。
信纸上,赫然写着“浣碧亲启”四个字。